华夏十分美,九分在伊犁-全民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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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十分美,九分在伊犁

    详细说明

    作者简介

    拙木豪格,本名安德海,男,锡伯族,1958年8月1日生于新疆伊宁。大学学历,主任编辑技术职务。

    1982年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分配至新疆伊犁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主讲过《中国当代文学史》、《马列文论》、《文学概论》等基础课程及《审美心理学》、《二十世纪美国文学》等选修课程。发表专业论文30余篇,其中8篇刊载于核心刊物。

    198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民族文学》、《中国西部文学》、《星星诗刊》、《绿风》、《伊犁河》等杂志发表诗歌二百余首共计3000多行,发表散文60余篇,著名学者郭德茂、范学新、陈思广、陈出新、海舒等著有关于拙木豪格诗歌与小说创作研究的评论文章见诸刊物和报端。

    1993年迁居乌鲁木齐,先后供职于新疆职业大学、新疆经济报社、新疆建工集团等单位。目前正在进行小说三部曲《大清锡伯营》的创作,其中第一部(66.8万字)已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发行,系陕西出版资金精品项目。小说《大清锡伯营》三部曲计划完成120万至150万字,年代跨度近200年,是迄今为止关于锡伯族西迁历史的史诗性作品,结构宏伟,波澜壮阔。

    伊犁没有大海,因此少了一分波澜壮阔的美。


    没有大海,就意味着不会有风帆,白鲨,巨鲸,不会有海军衫,万国旗,丝飘带,更不会有令人热血沸腾的海盗传奇,和死亡冰柱、荧光海滩、狂涛巨澜这般惊世骇俗的恐怖景观了。古往今来,关于海的诗篇尤其美,尤其震撼,从荷马到拜伦,从苏东坡到海子,仿佛只有面朝大海,才会春暖花开。


    的确遗憾,伊犁地处欧亚大陆心腹,东南西北到海都是跑死马的距离。伊犁人冲出伊犁第一眼望见俗称三台海子的赛里木湖,都会忘乎所以地感叹一声:“啊,海子!你美完咧!”

    (图片来源于网络)


    咋办呢?认了吧?!没有海难道我们就不过日子了吗?不喝酒,不吃肉,不唱歌,不把歪歪扭扭的脚印留在大雪纷飞一片白茫茫的斯大林街上了吗?细想即归本真,小酌立复原形,不是还有九分美值得我们撂炮、炫耀和享受的吗!


    其实,伊犁之美,远不止于天造地设的自然奇观魔幻山水那样单纯,它是多维度深层次高复合的美,是多民族多文化长期共存交融所形成的人文气象与河谷沃野纵横江河彼此浸润交相辉映的诗性氛围。换句话说,人是灵魂,自然是肉身,构成美的完形,它能漫溢,会膨胀,有难以抵挡的征服伟力,早已超越了十分十二分。我这么说是有依据和佐证的,两首歌艺术地再现了伊犁之美“杀人于无形”的至圣境界。一首《阿瓦尔古丽》,另一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可怜的牧羊人!)。


    作为抒情歌曲,它们各自讲述了一个故事,因而产生了将个人的心灵经验放大为社会关注的共振效应。一个是流浪的骑手,另一个是行踪诡秘的养蜂女,他们先后跟伊犁这块儿神奇的土地发生牵缠与瓜葛,成了浪漫叙事的主角。抒发个体的灵魂发现也好,哭诉对远嫁情人的思恋也好,两首歌都有一个共同的意指所向,即伊犁之美是值得安放精神与肉体的永恒归宿。


    就个人而言,我更喜欢《阿瓦尔古丽》的诗歌语境和艺术气质,在略带沉思味儿的讲述中,情绪被控制得恰到好处,没有声嘶力竭的赞美,也没有过度失态的表白,其从容而疏朗的格调尽显高贵典雅之美。容易被忽略的还有这首歌不事张扬的隐喻和暗示,翻越天山走过戈壁的骑手阅女无数,为什么只有阿瓦尔古丽才值得赞美,才是他最终要寻找的人呢?因为这是在伊犁,伊犁才会生出比诗歌还要精美的阿瓦尔古丽,不是吗?


    比之《阿瓦尔古丽》的不激不励和隽永耐嚼,《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则显得直白而窘相毕露,没有回旋,不留空虚,缺乏诗歌表达必需的意境与张力。而它泪迹斑斑的硬伤尤其突兀且荒唐,在这个瞎编的穿越味儿浓腻的故事里通篇都是反逻辑的情感演绎:人家都远嫁伊犁贵为人妻了你还唱什么唱?人家都不辞而别千里逃逸了,分明是没看上你,你还等什么等?!那一声小调儿俗气喷涌而出的“心上人”,实在令人大跌眼镜,不敢恭维。据说,那拉提景区竟然将养蜂女嫁到伊犁后的故事编成歌舞讨好游客,可以想象这狗尾续貂画蛇添足般的表演有多滑稽!但有个事实必须申明,那就是这首歌无意中却传达出对伊犁之美的神往之情,引发网上一片惊呼此消彼涨:“伊犁在哪儿?”“那拉提是什么意思?”说句公道话,伊犁人真应该感谢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是他让伊犁一夜爆红网络,其轰动效应胜过以往所有官宣的累加。


    我对伊犁的有限推介始于大学时代,不遗余力近四十年,产生一定影响。与众不同,我格外注重对其混血气质的人文氛围施以巧妙渲染和夸张,令同学和友人垂涎向往。每次聚会,大家都相约一起来,但每次爽约都有说不清的理由。赵玮总说:“德海,带我们去伊犁玩吧!”说她要亲眼看看伊犁河,还有传说中的白杨,晚上坐在伊宁某一家俄式民居伸向街面的门廊雨檐下听醉鬼唱着歌晃过去……想想看,一个首府重点中学高三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洒脱到纵能放得下天下,能放得下那群正面临高考的孩子们么?说说而已,就是等到退休以后又被返聘多年,还是说说而已。

    (安德海(中)与赵玮(右一)在陕西师大上学时的合影)


    直到2019年7月,西安方向终于传来消息,同学中贺新民魏玉川夫妇跟孙红、陈枫约好准备一起来,不去别处,只去伊犁。赵玮欢呼雀跃,开始收拾行囊。


    两辆车从乌鲁木齐出发,取道独库公路直扑伊犁。穿过哈希勒根达坂的防雪走廊,来到天山支脉博罗科努山南麓,算是真正进入伊犁河谷地。与北线一路的险峻、冷漠、赤裸和萧疏不同,冷不防扑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绿!天是天的蓝,云是云的白,黛松浅草,山花乱染,曲线潦草的坡地三三两两悠闲的马懒惰的羊,初来乍到的旅人也会确信他们已经置身于真实的伊犁。


    行至有名的三岔路口乔尔玛,稍事休息。依山而建的烈士陵园安放着168位当年在修建独库公路时牺牲的解放军官兵遗骸,供来往游客瞻仰祭奠。从这里向西,便是百里画廊一步一景的唐布拉草原,而我们要越过伊犁河支流喀什河继续向南,按行程计划,第一天的目的地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中唱到的那个那拉提。

    (图片来源于网络)


    那拉提,是我留下很多故事的地方。1976年高中毕业后我们十二位同学被分配到那拉提农场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候叫东风公社,缘于这个地方地处伊犁河谷最东端的风口,狂暴的大风从每年十一月一直刮到来年四月。多数情况下,天阴下雪的日子风就停了,天一放晴大风即到,吹得百里旷野无存雪,雪都在公路上堆成山包,车也不通了,只有骑马走亲戚。那拉提因此种不成冬麦,只种春麦。我们农场位于公社(即现在的那拉提镇)西北面,相距七八公里。记得那时常去公社办事,骑的是场长的高头大马。那是一匹因超龄从部队复员下来的大洋马,体形健硕,四蹄修长,蛙奔起来风驰电掣,还有专门的血统档案呢。在公社那条泥泞的大街上,把马拴好走进黝暗低矮的商店里转一圈出来,常常是马不见了,只好圈一根莫合烟蹲在树边等。公社里人人都认得那匹马,不少哈萨克骑手会忍不住偷偷解下来骑上它去河滩狂奔几圈儿,过完瘾回来见了我,还不忘竖起大姆指连声赞美道:“喔,卡拉麦提!卡拉麦提!”


    1978年10月中旬,我从县上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到农场,在队里领了两麻袋玉米一麻袋麦子,队长相文松专门安排一辆胶轮大车送我去公社办理粮食关系。半上午时赶到公社粮库,管理员检验后摇摇头,扔给我一个簸箕吃饭去了。我在秋日朗朗的大中午饿着肚皮折腾了近两个小时,才将三麻袋粮食借着一阵阵秋风筛滤干净。满嘴油腻的管理员回到岗位,伸手翻了翻重新装入麻袋的玉米和麦子,眉头比先前舒展了很多,便开了收条递过来,饭前饭后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


    插队两年,在农场我交了一位一生的朋友小钢。小钢大名董建钢,观其名就知道一定跟钢铁有关系。没错,他父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伊犁钢铁厂第一次上马时从江苏招来的工人,他们一起来了不少人。后来厂子很快停产下马,招来的工人只好就地安置,便在那拉提建了个农场。小钢小我一岁,人很机伶聪敏,当年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农场机耕队的康拜因手了,旱涝保收,吃喝不愁。改革开放后他家搬到镇上,是最早经营线路客运的个体户,生意红火时有四五辆大轿子车,搞得风生水起。后来出了个车祸,官司拖得他心灰意冷,就改行开了砖窑。起先因大建设大开发的推动支撑,产品销路八面玲珑供不应求,本想借势扩大规模大干一场的,谁料那些雇来的内地民工不识水性,天下大雨桥梁被冲,他们非要手挽手涉水过河,结果两人殒命,客死异乡,害得小钢又大赔了一笔。随着环保政策的不断加强,砖窑产业成了监管重点,处处受制。面临经营惨淡的危局,小钢并不气馁,环顾四野,灵机一动,又办了个驴场,卖起了驴奶,逢人便讲驴奶的营养价值,还请我给他准备注册的新公司起名。我搜刮枯肠百般斟酌,授名曰“那拉提绿水源科技环保有限公司”,小钢大喜。

    (小钢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驾驶康拜因的工作照)


    听说我要带同学去伊犁并计划在那拉提住一晚,便问我想吃啥?我心想那拉提除了羊肉还有啥?你总不会整两只天鹅让我们尝鲜吧!路上我郑重提醒他,羊就不用宰了,杀只鸡,再卖点新鲜羊肉上几串烤肉最好,别以为我们都是大快朵颐啖髓饮血的猛兽,两辆车上坐的可都是些朝饮坠露夕餐落英的珍禽呢。但到了晚上走进他家院落时,那阵势就只能用隆重二字来形容了:大锅小锅支了一地,烤肉架子浓烟翻滚,小钢的儿子斌斌招呼几个帮手进进出出熙熙攘攘,等我们入席坐定,凉菜摆好,煮熟的羊头就上桌了。接着是清炖肉、烤肉接踵而至,孙红、魏玉川、陈枫、赵玮、菲菲等均作闪避状,面露难色。我悄悄提醒,即使吃不动不想吃怕吃胖也要装模作样地赞美几句,这关乎礼貌啊。于是她们嘻嘻哈哈稀稀拉拉喝彩了几声。一堆人里只有司机李龙偷着乐,他那身坚韧的肌肉正在等待蛋白质的补充,烤肉正是他的最爱。

    (小钢(右立者)给安德海(左立者)敬献羊头肉)


    席间,酒至半醺,小钢的话多起来。他说:“我才不上德海的当呢,这家伙在伊犁认识的人太多,出了那拉提他会到处乱说我小钢连只羊都舍不得杀,我丢不起那个人呐!”这是典型的伊犁人的表达方式,不去渲染自己的认真态度,也不刻意拔高自己的认识维度,再隆重的友情传达只用一句自嘲式的幽默轻轻带过,如烹小鲜。


    小钢媳妇凤英一直都笑咪咪地看着我俩,她是我们兄弟情谊纵深延续的第一见证人,一位满口金坛口音的善良女子。散席的时候,我瞧见小钢的孙子在院子里玩耍,就唤他过来将裤兜里的所有钱掏给他作见面礼,凤英说太多了,小孩儿塞两张意思意思就行了。我摆摆手,示意并不多,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见,一年两张还不够呀!嘿嘿。


    第二天,陈枫姐趁没人注意,拿了一摞儿钱往我手里塞,说,昨晚见你把口袋都掏空了,这个你拿着,这玩意儿我们也没用。我在心里不禁失笑,看,只有真正的读书人才会说钱这玩意儿没有用呢。我坚辞未收,告诉她我带着信用卡。那时候我还不习惯把钱存在微信里,觉得使用纸币另有一番乐趣。


    离开那拉提,我们去了一趟近在咫尺的巴音布鲁克。一路大雨滂沱,成群结队的骑友淋得像管道里的蟑螂,在风雨交加的山道上踯躅而行。本来是奔着传说中的天鹅去的,可景区管理却把游客阻隔在距天鹅湖百里之外的观景台,只能看看蜿蜒伸向草原深处的九曲十八弯,多半时间浪费在往来穿梭的摆渡车上,没甚意思,轻呼不值。


    住新源过巩留,在蜚声中外的八卦城特克斯的离街吃家常揪面片,放浪形骸于昭苏大草原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浪里,忙坏了酷爱摄影的孙红姐。她是西安人,上学时常带我们几个去游泳,我的自由泳姿势还是跟她学的呢,但未能达到像她那样煊目劲美,往往埋头游一截儿,立身一看,游歪了。毕业后她分到北京《中国海关》杂志社当编辑,前两年查出患了乳腺癌,但依旧古井不波,心如止水,整天乐呵呵。


    贺新民魏玉川夫妇都是年逾七旬的师兄师姐,同在西安文理学院任教。1978年高考,录取年龄放宽到35岁,所以全班六十多名同学中至少三分之一是建国前生人,我算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家伙。上学四年没少得到他们的关照,记得那时桀骜不驯,野性未改,经常惹是生非,得亏师兄师姐们的宽容与呵护,总能让我遇难呈祥,化险为夷。新民兄是红学专家,著述颇丰,伊犁之行让他的酒量见长,从第一次的一两杯到后来的五六杯,贪杯算不上,但至少不那么怕酒了是真的。老魏姐是我们班每次聚会时的“账房先生”,收支左右手,一本清水帐,搓草为绳,精细入微。记得有一次吃过晚饭盘点花销,因缺两元钱怎么也对不上帐,老魏姐皱着眉头自言自语来来回回折腾了好长时间,最后才想起那两元钱的去处,终于长舒一口气。这次有专门负责集体项目开支的菲菲女士,魏姐总算赢得自由身,可以轻轻松松毫无牵挂地玩儿。看到她在昭苏军马场的马厩里拿着帽子逗骏马喂料,真有点放飞心灵的仙姑仪态童真情趣。

    (魏玉川在昭苏军马场)


    应朋友的事先安排,昭苏的行程本来是有人接待的。结果那天忙着开车兼做导游,竟然连手机断电关机都没发觉,人家给我打了几十个电话也联系不上,就只好在酒店干等。傍晚时分终于在大厅接上头时,人家显然怒气未消,碍于朋友面子只是没发作而已。后来领我们去一个蒙古包吃饭,酒未启封,这位朋友便托辞痛风实在坐不住,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只留下两个部属陪我们胡乱聊了一会儿天,喝了几杯酒。心里暗自替他想,这群书呆子,没(mo)球意思!为此,我一直过意不去,回到乌鲁木齐还托那位朋友向他转告我的真诚歉意。


    伊犁这个称谓真有点魔幻意味,就地域来讲,可大可小;就距离而言,可远可近。站在内地关外的角度看,伊犁是新疆的一个自治州,它不仅包括伊犁州府所在的伊犁河谷,还包括塔城和阿勒泰两个地区。到了新疆说起伊犁,就专指伊犁河谷地了。但伊犁本地人则只称伊宁市为伊犁,就是距伊宁市近在咫尺的伊宁县、察布查尔县那些人,去趟伊宁也说是要去伊犁。不过话又说回来,但凡是伊犁河谷的人走出去也都心口一致地称自己是伊犁人,并不强调是某某市某某县的了,你说怪不怪?这种魔幻语境,也只有伊犁人能分得清,听得懂。放到内地朋友,早晕了。


    吃过早饭,我告诉他们,翻过北面这座乌孙山,我们就到伊犁了。孙红姐马上纠正道:“我们现在不就在伊犁吗?”哈哈,我咋说的?


    路过几次白石峰也没觉得有多险,可看了一部无人机拍摄的伊昭公路宣传片,真的是倒吸一口冷气。那路完全是在壁立千仞的悬崖上开出来的,车在画面里,就像蜘蛛贴在墙壁上爬行,慢慢绕过几乎呈九十度直角的陡峭的白石峰。


    伊宁,俗称“花城”、“白杨城”,一个流淌着蜂蜜飘溢着酒香的浪漫城市!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大学毕业后工作生活了整整十一年的地方。细想极恐,那时候竟豪迈到可以肆意挥霍冰淇淋般易化的青春岁月,根本不在乎时间是怎么想的。除了上课就都是闲暇,伙同几个心仪的朋友骑车去郊外,在麦田的小道上兜风。前半夜喝酒唱歌,后半夜一群人便扑向伊犁河边的杨树林里点篝火。我那简陋的单身宿舍成了过往朋友歇脚盘桓的车马店,还要唤来一房子的男男女女陪喝陪聊陪唱歌。为了节约成本,我发明了“无穷汤”,就是煮上一钢精锅的肉,不停地添水加盐续菜叶,喝也喝不完。在伊犁,我们慢慢地就着干馕烤肉品日子,没有人会说你是浪费青春虚度年华,那是一种普遍的生活态度。想起来可笑,现在繁华都市里有不少人开始提倡和追慕慢节奏慢生活,还把它上升为值得煊耀和标榜的时尚与品位,但在灵魂深处仍揣着血淋淋的焦灼与恐惧,并没有真正做到心无罣碍,远离颠倒梦想,这跟伊犁人与生俱来之天赋禀性使然的慢功夫慢境界天悬地隔,不能同日而语。


    到了伊宁市,从品尝传统的手工冰淇淋开始慢慢走进伊犁气质的曼妙地带。奶香和蜜甜很容易勾起童年的一些记忆,而入口即察的冰雪颗粒质感才是它引爆你味蕾的特异品质。在那个吐达洪巴依的庄园,一群质朴的农民舞者翩然而至,神情忧郁的歌手唱着忧郁的歌,果真是爱的困境中不加掩饰的无奈与心灵挣扎。遥远的岁月已然泛黄,巷口的白杨树下,小院门口的木条凳上,美丽的牡丹汗亦真亦幻,有歌在,好像她就会永远不老,或回眸一笑,或一闪即逝。特色民居一条街上,半虚半掩的院门不会拒绝任何一位探头探脑的访客,孙红、陈枫她们进进出出,不亦乐乎。走累了,赵玮会坐在路边长椅上长时间愣神,长时间盯着紧闭的斑驳陆离的窗扇不言不语。想啥呢?不得而知。置身一个心仪好久似曾相识的景致中,最淋漓的感觉莫过于面对新鲜的无语交流,直接用心灵去抚摸对方。儿时的记忆中,伊宁市区铺天盖地全是高大的白杨,小渠流水纵横贯穿每一条街道和整个城市。一家一户的院落里满是月季、蔷薇和玫瑰,争奇斗艳,芬芳馥郁,“白杨城”和“花城”由此得名,远播天山南北。说到沧桑变化,作为伊犁人,我的感受中伤逝与欣慰是并存的。那些能够存续的记忆与乡愁有关,不应该轻易让它消隐,因为消隐的不只是景象,而是某种心域感知的饱满形态,消隐得太快太多,我们的乡愁里就会缺损一块,丢失一块,那将是无法消弥的疼痛。


    在伊犁,我的朋友圈形成一个个相切的圆,而处在中心的那个圆基本是有着伊犁师院背景的斗南姝丽,须眉裙钗。因为常去伊犁,圈中朋友逐渐流行起一套专指我的信息传递说辞:“那家伙又来了。”表示晚上有聚会。“老安还没走吗?”“走了,又来了。”表示装模作样的不胜颇烦,接下来便急不可耐地问:“在哪儿?几点?”嘿嘿,朋友不就是用来叨扰的吗?


    温馨的晚宴在杨军和冯真的招徕张罗下徐徐拉开帷幕,朋友们三三两两踏着点子不紧不慢地踱进来。邹学普、杜月娥夫妇是我认识已逾四十载的老熟人,也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骨灰级领军人物。学普哥是伊犁这个地界所有山川云雪以及动物、植物们都追捧和喜爱的大摄影家,镜头所指,山摇水舞,云卷雪飞,百花妖冶,群鸟献媚。1975年夏末,我还是个青涩的高中生,从新源县城去团结公社看望艳华姐,正巧碰上学普哥与月娥姐这对恋人刚从伊犁师范学校(现伊犁师大前身)音美班毕业分配到团结公社学校任教。学普哥与艳华姐是兄妹,我们就这样认识了。那时的学普哥一身天青色的的确良衬衣,沉静儒雅,翩翩欲翔,在尚有温度的牛粪马粪俯拾即是的田野小道上信步徜徉,谈笑风生,真的是令人艳羡的美少年一个!这么多年交往,如始至终。喜欢学普哥,不仅仅因为他对美的感知江湖独步,其摄影作品透着能够刺穿受众灵魂的美学锐度,而更重要的是他浑然天成、不同流俗的冰魂雪魄,赤诚待友睥睨权贵的特立个性。


    由我将在座各位介绍毕,酒过三巡到了自由表达环节,石磊、张雨声二位迫不急待跳将起来开始给师伯师姑们敬酒。他们两个是我到伊犁师院任教后带的第一届学生,后来却玩成了铁杆朋友。气氛开始活跃,拂晓时分自然有鸡打鸣,张雨声先来朗诵一首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再唱一曲哈萨克民歌《嘎瓦丽泰》,听得师伯师姑们笑逐颜开。石磊当然不甘示弱,说要朗诵一首自己昨天写的诗,诗曰:


    “在雪山与瀚海之间/你是惟一被称作岛的绿洲”“冰原下的苔藓/听命于狂奔的马鹿/让七叉犄角孕育新茸/啮齿类的冲动/和碎花布裙的旋转一样充满情愫”“我就是一只灰雁/在每一个冰封的季节翻山越岭/感召咸腥的海风/在年复一年的修炼中/成为河谷原住民”“伊犁是万仞的冰达坂/在白色的庄严下/以冰盖的愤怒/思索黑暗/你冰碛的山巅创造自信/你远去的身影/播种文明”“赐吾以冽水/雄我筋骨/赏吾以糜黍/壮我行装/春雨秋风/转动你的执念/奶茶永远是待客的琼浆”(《永远的伊犁河》节选)。多少年执鞭持枪,多少年商海沉浮,如今已是富甲一方的矿老板,仍一直没有放弃自己少年时代的梦想,诗心未泯,笔耕不辍,难得守真痴痴如是。


    月娥姐一曲《一壶老酒》终于将晚宴气氛推向几乎失控的高潮。白居易《琵琶行》有云:“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当年读到“裂帛”一词,惊叹于香山前辈对声音的感知和想象之奇崛、透彻、逼肖。月娥姐的声音就是这种“撕扯绸子”的脆烈、松弛和饱满,加上无与伦比的音准,能让她在细节处理方面做到庖丁解牛般的游刃有余。作为从小在汉人街长大的“杨柳青”后裔,演唱技巧深受维吾尔民歌的熏染,其甩腔与滑腔的使用恰到好处,雁过无痕。音色中包含磁性,滋滋啦啦,慑人心魄。


    醉人于无形不是酒的功夫,而是特定场合下众生无我放浪形骸的共振效应使然,晕在当下,醉卧今宵,豪气悄然自胆边升腾,一路怕酒拒酒的师伯师姑们也开始端着酒杯满场子乱蹿。杨军与我抱头私语,只记得当时我俩都很认真,说了好多推心置腹的话,已经忆不起他说了些啥,我又回了些啥?陈枫姐过来给我俩敬酒,我告诉她,这是我灵魂贴着灵魂的朋友,可以托付遗产的兄弟。那个冯真,别看他一句话不说,我们只用形体眼神交流就能意会对方,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毋需续柴加油的自燃状态,即使来生邂逅,也会一见如故。陈枫姐抿嘴失笑,第二天还问我那些话都是咋想出来的?我也扪心自问,我有啥遗产呢?一腔赤诚十分本真而已!赵玮更是哭成泪人一个,跑来跟我讲述她的发现:“我今天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老说伊犁好,我受不了了……呜呜呜”看看,看看,我摇来晃去,站立不稳,还不停安慰她呢。


    回宾馆的路上,陈枫姐和老魏姐感慨万分,都说我那几个学生受我影响太深了,这个年龄竟然还诗情洋溢,率真纯粹,不矫揉不造作,不是那种刻意的表演,让人感觉很舒服。我说我哪有那个本事影响他们?是伊犁人自己把日子过成了诗,在这里,诗不是装饰,也不是文人骚客们的专利。没有诗人,人人就都是诗人,他们崇尚诗,崇尚雅致而有情趣的生活。他们用眉毛写诗,用眼睛写诗,用耳朵写诗,还用鼻子写诗。你看那些街边烤肉的巴郞子,他们能把肥美的羊肉烤成一行行流着泪冒着烟的诗。在这里,你很容易找到自己,每天过得散漫而充实。你可以想象自己是一只云雀,你的声音有无数人在关注倾听,你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特异冷艳的幽灵,幻影缥缈,偷偷享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惊愕与迷茫。你的存在感不仅真实,还会膨胀,不像在喧嚣嘈杂的大都市里那样被上了发条的钟表节奏所挟持,很容易就消隐在过江之鲫般汹涌澎湃的人流中,只是一个瞬间爆灭的泡沫而已。


    说到诗,我真要给你们说说我的肖昌阿哥和文兰格格。夫妻俩同在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歌舞团工作,肖昌是编导,文兰是舞蹈演员。年近半百时,应沈阳市沈北新区政府邀请,他俩一起去了东北老家,在一所锡伯中学任教,传播锡伯文化前后二十年,去年才回伊犁定居。肖昌阿哥,华西哈尔氏,正蓝旗人,十一二岁便开始跟着村里大人一起放马,是个地地道道的牧马人。他的骑术有多精湛,我只讲一个例子你们就明白了。2002年秋,我去哈尔滨出差返程路过沈阳看望他俩,肖昌阿哥带我去附近的一个旅游景点怪坡消遣,看到有几匹懒洋洋的驽马拴在那儿供游客骑乘。阿哥说,咱们骑马吧?我心想,那破马有什么骑头,一个个还没有我们新疆的驴精神呢。谁料当肖昌阿哥走近那群马时,奇迹发生了,所有马都开始摇头甩尾,四蹄刨地,在原地不停打转。等他选了一匹骑上去,双腿轻轻一夹,那马立刻箭一般蹿了出去,在密林丛中的跑道上疾速奔驰开来。那一刻,我感觉他早已化为马的一条肋骨,与马融成一体。马主人大惊失色,愣了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话:“这马我养了有十年了,从来没见这么疯过,啥人呢这是?!” 想想那些影视剧里的半吊子演员们,骑马姿势像开摩托车,动不动就用皮鞭猛抽马屁股心里就来气。马鞭是用来抽马的么?那只是骑手的一件装饰品和自卫的家什而已,有可能抽老婆和儿子,也不会抽马。马是最通人性的神灵,根本用不着皮鞭来抽就会奔跑,连古人都知道好马“不用扬鞭自奋蹄”呢,看看人家肖昌阿哥,学着点。

    (文化使者肖昌(右)文兰(左)伉俪情深)


    四十岁那年,肖昌阿哥开始悄悄写诗,两年后出版诗集《舞者之思》。随便摘几行给大家品一品,好不好,我说了不算。


    “梦是一种宗教/能使你的双脚淌出血/最后的萨满走了/最后的萨满如是说了/我便是最后的萨满/我寻找如是的语言”“飓风  我听腻了/你的非言非语”“真情的边缘/醒悟  精疲力竭/饥渴的智慧畅饮躯体/天赋或许是梦的桥梁/我同梦一起爬山/但我早已料到/爬上巨巅的只有一位/那就是永不回头的梦/但愿如此/我以长夜的方式守望”。(《嚼着的梦》)


    “爱的心花  积累的是爱/悲的心泪  积累的是悲/另一种爱  另一个我/另一种神秘/驾驭着我的灵魂/我的诗歌从这里飞翔/但只能为活着的人而飞翔/一种纯洁的脑际/没有污染的脑际/这里有你永远的位置”(《灵魂面对灵魂·九》)


    “爱琴海的水/是一位盲诗人的明眸/多么厚实的时空啊/多么浓的血液/它总是让每一个复苏的生灵/重新开始”“我的孤独尾随我所有的经历/在世纪的边缘漂流/赫然  敲门而进的/是我玉碎的泪珠/诸神用惊讶的目光/注视着一汪滚动的水/也许被窃取的命运/是幸福的灵魂/别无他求  请诸神/为我抹去那冰凉的泪珠”(《灵魂面对灵魂》节选)

    (肖昌文兰夫妇同台表演歌舞)


    他的诗集放在那儿,令不少自诩为诗人但只会写情景小诗的骚人偷偷汗颜。他的小提琴演奏,技惊四座;他的美声男高音,令听者三月不知肉味;他的作曲,曾荣膺国家专业二等奖;他以深厚的满文造诣,被辽宁大学历史学院特聘为导师;他编导的舞台剧,数获辽宁省及沈阳市级“五个一工程”奖。而他最喜欢最得意的称谓还是“放马人”。


    1998年盛夏的一天,时任伊犁州文联书记的佟林清阿哥突然打电话给肖昌,说要陪同一位大作家来他家坐坐,正巧我也在察县。中午时分,一群人推门走进院落,隔着落地玻璃窗,我一眼就认出鹤立鸡群的陈忠实,心情格外激动。那天,文兰格格叫来几个闺蜜张罗了一桌锡伯风味美食。酒至酣处,肖昌阿哥以一曲《冰凉小手》开启狂欢模式,继之以《今夜无人入眠》推波助澜,小院立马成了世界的中心。文兰格格与闺蜜借着酒劲儿跳起锡伯族贝伦“阿克苏尔”,一种类似苏格兰踢踏舞的民间舞蹈。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结构与激越欢快的踢踏节奏,恰如《洛神赋》中所描画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直看得忠实先生目瞪口呆,烟灰蚕圈。在去图公祠和察布查尔大渠龙口的路上,忠实先生问林清书记,说,今天的节目是特意安排的吗?林清书记做了个强有力的手势答道:“不用特意安排,没有朋友来,我们伊犁人也是这么过日子的。”忠实先生那天格外愉悦,核桃皮般富于质感的面颊容光焕发。不愧是大作家,来伊犁前肯定是作过一番细致功课的,他对察布查尔大渠开挖和使用的情况了如指掌,还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徐松在《西域水道记》中对大渠战略地位及历史文化价值的高度评价:“嘉庆初,有部人图默特(图伯特)创议于察布查尔山口引水,自崖上凿渠,亦东西长二百余里,工费繁钜,部人嗟怨,图默特卒排众议,数年乃成。既浚,新渠辟田千顷,遂大丰殖,雄视诸部,郑白之沃,不足云也”(郑白——即指郑国渠与白渠)。临别,忠实先生撂下一句话,伊犁这个地方气候温润,民风绝美,有时间真想住它一年半载。

    著名作家陈忠实


    结束伊犁之行回到乌鲁木齐的师兄师姐们在畅谈自己的感受时,也异口同声表达了同样的意愿:“下次去伊犁,一定要住上一段时间,深度体验,慢慢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