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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详细说明

    作者简介

    王安润,国家一级编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全国“德艺双馨”电视艺术工作者。

    出版个人专著16部,其中《沙海击浪》、《在六分之一国土上》获新疆“兵团五个一工程”奖。创作的影视作品、纪录片、广播剧曾获中国电视金鹰奖、中国电视星光奖等。其中电影《无罪》获第50届休斯顿国际电影节“白金雷米奖”,《杰米拉》获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组委会特别荣誉奖。《进军和田》《我的阿恰》公映。微电影《小白杨》《血缘》分获第三届、第八届亚洲微电影艺术节“金海棠”奖最佳作品奖和优秀编剧奖。

    著有电影文学剧本《边关铿锵玫瑰》《青春轶事》《大爱无痕》《冬古拉玛》《梧桐窝》等。电视剧本《红日照天山》《大动脉》(合作)分别获2018年、2019年全国重点现实题材电视剧本扶持项目。

    犹如闹饥荒一般,六十年代初的生人普遍赶上了众所周知的特殊年份。若不是书这人类进步的阶梯,没准会滑向灵魂饥馑的边缘。


    那时,我在一个叫乌鲁克的地方读书。这种游遍全身的精神空虚一直伴随着我的青葱岁月,直到告别校园跻身知识青年行列。不过,我所说的乌鲁克并非美索不达米亚西南部苏美尔人的古城乌鲁克,而是塔克拉玛干和库鲁塔格沙漠交界处的新疆兵团第二师乌鲁克垦区。它位于天山南麓,塔里木盆地东部,北依天山,南依阿尔金山,位居自北向南依次形成的焉耆、库尔勒、且末垦区之中。乌鲁克垦区的前身是塔里木管理处,管理处下辖四个职责不同的县团级单位,种地的32团、造拖拉机零配件的大修厂、修渠闸的水利工程团和治病救人的三医院。管理处撤销后,矗立于原管理处招待所高坡上的那个小书店,依旧散射着独特魅力。


    书店有扇红油漆剥落的门,门上吊着一把风吹日晒的铁锁。去掉一律贴墙根摆的书柜,剩下的空间就很狭小了。胡阿姨是头儿,山东大姐和四川小伙轮流站柜台,若是三人都上,必是又进了一批新书。大清早书店门前便排起了长队,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红油漆剥落的门。锈迹斑斑的铁锁一开,秩序大乱,捷足先登的全是我们这号身强力壮的,瞬间书店狭小的空间便被填满。


    长篇小说《追穷寇》到货时,我兴奋得一个晚上醒来好几次,刚迷瞪了一小会儿天竟然大亮了,自然没买上《追穷寇》,为此我埋怨了母亲好几天。好在我们家与书店一条大马路之隔,便有了套近乎的机会。攻下那位刘姓的四川小伙是他锁了店门二十分钟后,那会儿他在单身宿舍洗衣服。一件衬衣被他粗放地从脸盆里拎出来,稀里哗啦拧了几把,就挂到了横在屋中的一根铁丝上。他宽额阔脸,面色红润,操一口浓浓的四川普通话。每次见他悠闲地站在柜台后面津津有味地翻看着连环画,我就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谋个这样的差事。后来才知道,这个差事叫图书管理员,大学里有专门学科。更让我惊诧不已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就在北大图书馆干过这样的差事。

    (图片来源于网络)


    毕竟年纪相差不是很大容易沟通,通情达理的小刘爽快地答应了我。但梦寐以求的《追穷寇》没有了,要知道这本书讲述的是1950年初春,我人民解放军某部在大别山消灭国民党残匪的战斗中,发现匪首李懵之潜逃,参谋长江峰率队追捕。部队昼夜行军,穿过千里风雪,战胜艰难险阻,终于将李懵之一伙全部缉拿归案的故事。这个相对完整的内容提要,是用心爱的望远镜与同桌的团长公子交换的。看我大失所望,小刘变戏法似地从枕头下面抽出了一本书,我眼前一亮,是传的神乎其神的《连心锁》呀。小刘很严肃地宣布了近乎苛刻的条件,两天内必须归还,还有绝对不能发生擦屁股之类的破事。我鸡叨米般点着脑袋,将《连心锁》虔诚地塞进怀里,千恩万谢地去了。


    夜幕降临了,我在灯下迫不及待地读《连心锁》。天哪!这是一部艺术性和故事情节都相当棒的书哎。银锁、密探、朝鲜战士、惊心动魄的对敌斗争组成一道银幕墙。我军独立团以刘家郢地区为中心,建立了革命根据地,一边休整一边保卫秋收果实。敌伪团长周祖鎏连续吃了败仗,不甘失败,一边派周疤眼潜伏村里刺探军情,一边伺机破坏。周疤眼带汉奸火烧公粮,被我军战士发现,我军战士朴成模同敌人展开英勇搏斗,用生命保卫了秋收果实。我军拟订作战方案,将潜伏的敌人暴露并消灭之,狠狠地打击了敌人。关键是克扬和戈基两位作者,以饱满的革命热情歌颂了毛主席人民战争的伟大思想,颂扬了朝鲜同志高尚的国际主义精神,展示了中朝人民用鲜血凝成的伟大友谊和战斗团结。


    当我一腔激奋掀完最后一页,鸡叫三遍了,玻璃窗上已透出银白色的光。眼睛烂红的我暗暗佩服自己年轻气盛,一个通宵竟然能读完一部长篇小说。距小刘规定的期限还有一天余地,一不做二不休,我用《连心锁》换回了渴望已久的《桐柏英雄》。又是一夜“鏖战”,赵永生、赵小花兄妹的故事深深抓住了我年轻的心。1979年,彩色战斗故事片《小花》上映时我惊呆了,这不是《桐柏英雄》吗?《小花》正是改编自长篇小说《桐柏英雄》。唐国强、陈冲分别饰演的赵永生和赵小花栩栩如生、一炮走红,我暗暗庆幸,那一晚的“鏖战”,值了!


    我恋恋不舍如期归还了《连心锁》和《桐柏英雄》,心里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以后还会有好书吗?对《追穷寇》、《连心锁》和《桐柏英雄》如此痴迷,除了当时文学匮乏和三部小说战斗故事诱人等因素外,学校成立了一个人人向往之的读书小组,都是作文成绩拔尖者。广泛搜罗故事的重任责无旁贷地压到已在全校崭露头角的我肩上,组长要求故事越革命越曲折越荡气回肠越好。读书小组对我攻关成功,顺利拿下《连心锁》并顺手牵羊《桐柏英雄》,给予了三颗牛奶糖的重奖。当时一颗牛奶糖就是奢侈了,三颗?得多大的业绩呀。

    (图片来源于网络)


    晚饭时我才恍然大悟,哪里是什么我攻关成功,父亲给胡阿姨打了招呼,不然我一个乳臭未干的中学生小刘能睬我?书店对面是水利工程团规模不小的商店,父亲是经理。那个年代,经理是一种凤毛麟角的行政职务,不像现在是个人就是经理。在读书问题上,父亲对我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父亲参军前读过私塾,写一手漂亮材料,加上功底颇深的毛笔字,不要说小小的商店,即便是全水利工程团、全塔管处恐怕也无人能及。他时常告诫我们兄妹四人,字是开门的钥匙,千万不可小觑。结果哥哥姐姐的字个个都很棒,唯有我这个后来舞文弄墨的小儿子大意了。至今我都后悔没练出一笔拿得出手的好字,枉费了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好在电脑时代来得及时,不然还不知有多少尴尬的事会发生呢。


    书店如暗夜里的一盏灯塔,辐射到方圆几十公里,拨开了数以千计年轻人眼前躁动不宁的迷雾。漫漫冬夜不再空虚和难以打发,越来越多的人星期天开始光顾毫不起眼的小书店。老师、学生、工人、农工、医护人员,还有附近雷达站的解放军官兵,年龄参差不齐。许多人买到新书时的欣喜若狂,至今我还历历在目。那是文化低迷和日子捉襟见肘的年代,为了能换回一本好书,甚至不惜咸菜就窝窝头、牺牲一个月饭票的大有人在。


    当《西游记》不再是传说,被小刘堂而皇之地捧读时,我咽着口水琢磨着怎样拿下他。动用父亲的关系?似乎有点于心不忍。父亲是“凯歌进新疆”的老兵,堂堂领导干部、一店之经理,为了儿子的一本书再求胡阿姨合适吗?可不靠父亲又能靠谁,我一介穷学生能打几颗钉嘛。母亲见我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心疼得不行。她是地地道道的随军家属,曾与父亲一样着军装佩戴“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牌,在部队的扫盲班里学会了读书识字。知子莫如母,她解下围裙去找柜台前值班的父亲了。晚上放学回来,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让我朝思暮想的《西游记》端端正正摆放在饭桌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抓起按在狂跳不已的胸口上,大呼小叫:爸爸万岁!母亲端着饭菜走过来,脸上布满欣慰。父亲将一筷子菜夹进母亲碗里如释重负道:老太婆,你交代的事我可完成喽!母亲给我一边夹菜一边嘱咐道:儿子,这回别熬通宵了,伤眼睛……我知道很少求人的父亲又要操劳了,把组织原则看得比命还重的父亲,肯定答应了书店的某个交换条件,比如为他们写令人头疼的材料什么的。其实父亲手里握着自行车、缝纫机等重头砝码,只须大笔一挥。不过父亲觉得还是前一种交换拿得上桌面也说得过去,只要他的儿子能读上好书他心甘情愿。这是母亲悄悄告诉我的。那一刻,几滴清泪落在《西游记》上,被我眼疾手快地擦去。


    《西游记》让我神魂颠倒,欲罢不能,以至于捧着罕见的《西游记》上厕所。厕所自然是旱厕,刚刚下过雨,淤积在旱厕内的污水泛着潮湿的臭味。千小心万谨慎,还是酿成了今生今世无法弥补的大错特错。也就是小刘千叮咛万嘱咐的“擦屁股的事”,只是这个“屁股”未免大了点。《西游记》在我提裤子的刹那间从怀里滑落,重重地跌落到泛着潮湿臭味的污水上,我下意识顺手一把捞起书,为时已晚。张开的几页已被污水浸透,而且还在迅速蔓延开来,仿佛溢出的一片泪痕。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记不得是怎样回到家的。父母去大哥家看孙子了,我慌不择路地取出酒精棉球,对着被污水浸透的页面一阵猛擦,越擦越糟糕。渐渐页面干了,可泛着黄色的页面龇牙咧嘴,极其恐怖。以毒攻毒吧,我又用棉球蘸上茶水擦,企图让黄色的龌龊快快褪去。然而这一切都于事无补,我的脑海里划过一道闪电,一定要抢在父母回来前解决。最笨的一个办法竟然有点奏效了,白色的粉笔被我轻轻涂抹后,页面竟然恢复了一点点原样,加上酒精和茶水的化学反应,臭味绝对没有了。我又翻箱倒柜找到一条丝绸手绢,先涂上松香再轻轻摩挲,直到父母用钥匙打开房门。


    这个夜晚,我像犯了弥天大罪。既不忍对含辛茹苦识大体的母亲开口,更无法面对襟怀坦白的父亲,我太不小心太不争气太对不起他们了。《西游记》静静地立在床头柜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上厕所带着它。整个乌鲁克地区,就小刘他们这个书店有一套《西游记》,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期盼着这部震惊中外的名著,却被我……我是罪人,一个罪不可赦的大罪人。若干年后,我写出了电影剧本《无罪》,摄制完成后还捧回国际电影节大奖。如果那个晚上有个人,哪怕他漫不经心地说一句赦你无罪!也不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一提《西游记》我就如鲠在喉、麦芒刺背。这是对名著的大不敬啊,尽管《西游记》从被禁锢的封资修大毒草,刚刚变回人人爱不释手的名著。

    (图片来源于网络)


    书,已经被降低到最小损失,不仔细看发现不了问题。但毕竟在父母心里造成了不良影响。父亲说,此事由书起,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他给全家人开了会,我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哥哥姐姐们无一例外地主张息事宁人,毕竟不是有意的,书也复原的相差无几。父亲坚决反对,要我到书店如实讲清楚并做出深刻检讨,该赔偿赔偿。父亲的强硬态度引起哥哥姐姐们的不满,却得到母亲的支持,最终也感动了胡阿姨、山东大姐和小刘。这件事后,父亲再也没有为我借过任何书。母亲遗憾地说,都是书给闹的。


    1976年9月9日刻骨铭心。那天下午四时许,我们班在学校西侧水井掏井,一桶稀糊糊的污泥从井底被提上来倒了,再将桶慢悠悠落到井下去。同学们轮流下井,一个个整得跟泥猴似的。就在这时,学校大喇叭里播出了哀乐,我们的心猛地一紧。那一年最怕收听重要新闻,敬爱的周总理、朱老总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相继离开了我们。毛主席他老人家如擎天巨柱,呕心沥血地支撑着这个国家。莫非?我非常自信地安慰同学们说,毛主席是太阳,而且是永远不落的红太阳。可当播音员低沉哀婉的音调播出“毛主席”三个字时,水桶“咣当”一声坠落,同学们面面相觑,像被雷击中一般,泪水夺目而出。那一刻,我们感到天旋地转,没有人顾及井下那位同学的安危了。天塌下来了,眼前的一切黯然失色。撕心裂肺的哭声开始从各个教室传出,几千名师生悲痛欲绝。这天晚上,我们读书小组成员个个眼睛红肿。组长说要化悲痛为力量,继续读书活动就是最好的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我说:毛主席没有了,我们以后咋办呀……大家抱头痛哭,一直到晚自习结束。回到家里,母亲抱着毛主席的画像还在哭,父亲的眼里噙满泪水。这个深秋的夜晚,全中国乃至全世界人民,无不在为当今时代一位伟人的离世黯然神伤。


    一个月后,一声春雷炸响在共和国大地。一首《祝酒歌》这样唱道: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征途上战鼓擂条/条战线捷报飞/待到理想化宏图/咱重摆美酒再相会。这一时期,小书店犹如一座精神高地,释放出越来越强烈的信号。书店高坡下的自行车黑压压一大片,样式各异,美不胜收。


    1977年恢复高考时,修渠闸的水利工程团中学就有三位老师成为时代骄子,上海同济大学、西安交通大学、中国石油大学由此知道了乌鲁克这个两大沙漠交界处的小地方。还有两位向长篇小说进军的大哥,一位叫杨基贵一位叫杨厚伟。二杨默默地在一沓又一沓方格纸上塑造人物、宣泄情感。杨基贵是父亲部下,还是隔壁邻居。《大西海子的晚霞》书稿曾为他招来灾难,几经磨难终于迎来了金秋时节。杨厚伟家与我家是世交,还在读高二他就有这般毅力和志向,让我肃然起敬。在我创作潜质尚弱的心里,他们的艰辛创作、熬油费火无异于攀登珠峰。他们的追求深深影响了我的人生,以至于中学大学再到工作岗位,我痴迷于文学创作且无怨无悔到今天。三位时代骄子无一例外地回到了天山脚下,在自己的领域施展着一腔抱负。两位杨姓哥哥在信念的引领下,均完成了打上乌鲁克烙印的著作。有一点是必须的,他们的业绩无论多么骄人,都无一例外地出入过小书店。


    锣鼓喧天中的1978年3月,我和同学们被一辆插满红旗的大解放送到十几公里外的31团,成为一名连队知青。晚上解开行李,几本抢手的书从被子里滑落。顿时热泪模糊了我的双眼,准是在母亲再三催促下,父亲赊了张老脸又去求胡阿姨了。之后是考学、读书、工作,即便是在开都河南岸的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第二师范当讲师八年间,我也未敢忘记矗立于高坡上的那个小书店。1988年8月1日,一个厚重而又吉祥的日子。因为通讯《一封来自猫耳洞的回信》登陆《新疆日报》,我得以跨入兵团第二师党委机关报《绿原报》,从一名人类灵魂工程师跨界而为塑造灵魂的人民记者。一个星期日,我搭上一辆便车向300里外的乌鲁克飞奔。“飞奔”其实只是夸张的心情而已,“车在路上跳、人在车上跳、心在肚子里跳”的218国道容不得车飞奔。在“三跳路”上颠簸数小时后,乌鲁克到了。遗憾得是被我念叨多年的小书店已经撤销。伫立落霞满天的乌鲁克,惆怅瞬间涨满心房,很不是个滋味。眼前浮现出熙熙攘攘的小书店,以及红油漆剥落的门,松松地坠在铁链子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锁,还有胡阿姨、山东大姐和小刘……


    1994年金秋时节,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部著作《燃烧的绿色回忆》,那个晚上,散发着墨香的处女作在枕头边伴我入梦乡。遗憾得是,父亲和母亲先后撒手人寰,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两年了,我捧着《燃烧的绿色回忆》跑到墓地放声痛哭了一场,向父亲母亲倾诉了许多许多。以后无论在哪里,只要出新书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向父母一五一十报告的。如今我已出版个人专著18部,有的获得了各类大奖,有的还被改编成电影搬上央视屏幕。九泉之下的父亲和母亲若有灵,定然会原谅他们的小儿子在《西游记》上一时鲁莽和过错的。


    塔克拉玛干和库鲁塔格沙漠交界处风沙弥漫,始终处于水土失衡的前沿。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店,却将人类最宝贵的知识,涓涓细流般奉献给一颗颗饥渴的心灵。


    因为书的滋润,我们这代人的青春不再苍白。


    由于知识的引领,我们曾经迷茫的人生有了光明的航标。